宋體是如今我們最常用的字體之一
可你知道嗎
(資料圖)
宋體字的發源地
就在蘇州!
“宋體字始現于明弘治年間的蘇州地區,并于正德年間流傳到蘇州附近的常州、松江地區,嘉靖年間初步成型,流播到全國大部分地區?!薄短K州刻書史》的主編,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全國古籍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委員、上海市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陳正宏介紹。
蘇州圖書館藏的宋刻本《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蘇州圖書館供圖)明代中葉,沈周、吳寬、王鏊、都穆、文徵明等蘇州文人熱衷鑒藏宋本,該股風潮以蘇州為中心席卷周邊地區。“但是宋本罕有,普通人想要看就得靠翻刻。大部分楷書由于筆畫柔軟,翻刻起來速度慢、效率低,于是蘇州人就進一步,把偏硬的筆畫索性拉直,以加快操作速度。”陳正宏說。
隨后
蘇州式刻本上的初代宋體字
開啟了它的“破圈”之旅
至今“潮”了500多年!
到了明清時期
蘇州更是成為全國的藏書、刻書中心
蘇州圖書館藏的宋刻本《容齋隨筆》入選了第一批國家珍貴古籍名錄。(蘇州圖書館供圖)蘇州刻書史的影響毋庸置疑
今年年底之前
由陳正宏主編的《蘇州刻書史》
就將由江蘇鳳凰出版社出版
讓我們一起穿越千年
于刻書史中探尋江南書香之脈
陳正宏
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中國古典文獻學博士生導師,全國古籍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委員、上海市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主要從事版本目錄學、比較文獻學、文學文獻學、美術文獻與美術史的教學與研究,著有《沈周年譜》《史記精讀》《東亞漢籍版本學初探》《詩畫合璧史叢考》等。
01
蘇報融媒:舊時蘇州有“刻書賽積德,藏書勝藏金”之說,在整個中華雕版印刷的歷史上,蘇州對中華文化和江南文化有什么突出的貢獻?
陳正宏:蘇州是我國刻書業的發祥地之一,在中國雕版印刷史上,占有光輝的一頁。雕版印刷之于蘇州,一般大眾理解的主要是桃花塢年畫,其實還有一類更具普遍意義的東西,就是文字性的書。雕版印刷術發明以后,中國人概念里面的書,它必須要先刻成雕版,再印刷、裝訂,才能算是正式的讀物。蘇州雕版印刷的起頭是比較早的,五代的后唐時候,刻九經的宰相馮道,就已經說到吳蜀地區雕版印刷的多樣化,他提到的“吳”,一般認為應該就是指蘇州。宋元明清,蘇州藏書刻書家代不乏人,如晚清四大藏書樓之一的鐵琴銅劍樓,名冠江南的汲古閣、掃葉山房,都是大家都熟悉的蘇州符號。不過我個人認為,蘇州刻書對中國文化有一更大的影響,迄今還較少為人關注,那就是字體,尤其是對后世影響非常大的宋體字。
雕版印刷術發明之后,最開始是單線的,都用楷書寫樣發刻。到了明代中葉的時候,就是從蘇州開始出現了橫平豎直的宋體字,從這之后,中國的雕版印刷的字體就變成雙軌制了:一個是楷書體的,一個就是宋體字的。宋體字對我們來說特別重要,因為它一直活在現實世界里,一直活到今天。中國人寫文章讀報紙看文件,那里面最關鍵的標題,一般都是用宋體的。所以在這點上,我覺得蘇州人的發明是非常了不起的。另外根據我們團隊的研究,清代康熙以后,跟宋體字并行的另外一種字體——仿宋體,其實跟蘇州也不是沒有關系。所以我覺得,雕版印刷出現以后蘇州對于中國文化的貢獻,絕對是需要重新估量的,它不光是影響大,而且意義深遠。
02
蘇報融媒:明代中期蘇州為全國文化和藝術中心,而宋體字也是在明代蘇州正德年間出現,有沒有相關佐證呢?
陳正宏:根據我們現在的調查,明代弘治后期到嘉靖年間,宋體字在雕版印刷的書籍里漸次出現,而這批書中的絕大部分,都是蘇州刻的。我曾在蘇州圖書館講座的時候,舉過兩個例子。一個是《姑蘇志》,該書原刻于正德元年,是當時蘇州最完整的志書,后因府庫失火,原書版被毀,到嘉靖二十一年又翻刻。對比兩版字體,可以發現正德原刻本字體,跟宋版比還是比較相似的。到嘉靖年間的翻刻本,就更趨近于如今的宋體字了。還有一個例子,是正德三年刻的吳寬的別集《匏翁家藏集》。吳寬是沈石田的老朋友,在北京當禮部尚書。死后他的大兒子吳奭給他刻的這部《匏翁家藏集》非常有意思,用的是更接近于宋體字的一種字體。大家知道,楷體一直是明朝的官方字體,宋體字則剛開始流行。而一個禮部尚書的兒子,用最新潮的東西刻他已故父親的文集,耐人尋味。我相信吳公子刻書的時候不單單是為了節約成本,他應該是覺得這代表了某種新風尚。所以從這里我覺得可以看出蘇州在刻書史上的創新。宋體字后來在東亞世界里面,像朝鮮半島、日本和越南,也開始使用,他們叫“明朝體”,因為它是從明朝才開始有的。
03
蘇報融媒:宋體字一下子“潮”了500多年。您覺得蘇州為什么會成為孕育出宋體字的核心地區呢?
陳正宏:一種新字體誕生在某一特定區域,代表著一種地域性的先鋒審美,一種由內而外的、普遍的文化自信。明代初期,朱元璋對蘇州人、蘇州文化采用的策略是懲罰性的、摧毀性的。成化以后蘇州文化慢慢恢復元氣,但書依然很少,很多人靠傳抄得來的,宋本就更稀罕了。所以這個時候蘇州刻書的第一選擇,是翻刻宋本,尤其是翻刻當時還有一定數量流傳的南宋本。南宋本里面最權威的是浙本,浙本的字體是歐陽詢體字,歐體字的筆畫,本來就比較勁健,而翻刻宋本的過程當中,既要漂亮又要快速,就有一個速度和效率的問題,蘇州人聰明啊,索性把字形拉直,那樣刻工操作起來就相對比較快了。
還有一個問題很有意思,我在視頻《古籍的一生》里面討論過,就是定型后的宋體字,為什么筆畫是橫細豎粗的?那是因為書版版片里的橫筆,跟樹木的纖維是同向的,豎筆則與纖維垂直相交,所以豎劃如果跟橫劃一樣細,就比較容易斷。蘇州發明初期宋體字后,明刻本里慢慢發展出橫細豎粗的宋體字,加上美學的考量微調,到萬歷時期宋體字又變成偏長方的。這樣既考慮到經濟上的效率與速度,同時也考慮到美感,最后積淀下來,宋體字就成為一種正式的具有莊重意味的字體。自此之后500多年,全國范圍內雕版印刷的書,都一直在用它。
04
蘇報融媒:蘇州為中華的雕版印刷史提供了字體的DNA,依托于這樣的優勢,您覺得蘇州在中華刻書史中有什么特點?
陳正宏:中華文化一體多元,有燕趙文化的慷慨悲歌,齊魯文化的道德醇厚,而江南文化是一種水鄉文化,它表面的特性是比較柔美。江南文化中蘇杭并列,蘇州基本上2000多年以來城池沒怎么變化,其中最重要的不光是柔,不只是一個水鄉的形態,而是柔里帶文,文里帶雅。從刻書史的角度講,蘇州的這種溫文爾雅的文化特性,為無數文人學士的成長提供了豐富的營養。這里刻的東西,是有講究的,有追求的,內容上注重經典性,學術上講究文本的精細???。而書籍與文字相關,與民族的文明相關,因此可以說,蘇州這塊土地蘊藏著中國的書香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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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報融媒:蘇州歷代先賢的讀書、著書、刻書、藏書活動,讓蘇州的文化獨步江南,您覺得明代傳奇和昆曲在蘇州的興盛是必然嗎?
陳正宏:那當然是的。古人的戲曲作品,跟一般的通俗小說還是不一樣的,從中國傳統說屬于雅文學。盡管現在我們常常把古代戲曲小說歸在一起講,但在明清時代,戲曲還是需要有一定文化修養的人才能寫,才能讀的,它是有門檻的。另外從中國傳統社會來說,識字率不像現在那么高,讀書人在社會上在城市中占的比重,決定了一個地區的文化水準。蘇州到宋代以后經濟發展水平相對比較高,整體市民的文化素養與積淀,對書籍翻刻、圖書出版都有正面的影響。另外,江南文化是一種講究“慢”的文化,它不單純地追求速度,于是產生了戲曲、昆曲在蘇州的誕生和流傳興盛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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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報融媒:在您正在主編的《蘇州刻書史》中,您提到要把雕版刻書的工藝性和藝術性、學術性三者統一起來。想請教的是學術性這一點如何呈現?
陳正宏:有關蘇州刻書歷史的論文已經有不少,雖然大部分寫得很好,但基本上都是從歷史學的視角敘述的。我和我們團隊原則上是文獻學的視角,寫《蘇州刻書史》以現存古籍實物為基礎。但書終究是一種以文字為主的產物,離開書的內容,只談刻書的技術和藝術,肯定是不夠的。所以我們在章節設計和具體撰寫時,比較關注以下三個跟文化學術史有直接關聯的內容:一是那些具有全國甚至世界影響的蘇州刻本個案,二是以前學界探討不夠充分或較少關注的蘇州刻書史階段,三是跟特定的文化學術流派有關聯的蘇州刻本系列。我們的主要工作是深挖細究,在已經擁有的老材料里面作出新的詮釋,又在大家沒有注意到的材料里發現新的東西,力爭使蘇州刻書史中技術、藝術和學術三個元素的有機結合得到充分的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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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報融媒:您多次提及“姑蘇原本”具有世界級的影響力,那么蘇州刻書對世界有什么具體的影響?
陳正宏:從影響上來說,蘇州刻書自宋元初起,到清代成為天下重鎮,這個過程當中,明代顯然是個高峰。從明到清,蘇州刻書的影響,首先是輻射全國,再通過輻射全國又輻射到海外。蘇州刻書有兩個點非常有意思,一個是我們在十九世紀琉球漢語教科書里發現,琉球人的眼中當時最好的書籍版本,就是“蘇板”。還有一個就是我發現,越南刻本或者流傳到越南的中國刻本,有一種假托蘇州刻本的現象存在,出版方或者銷售方,摹刻或者加蓋一印章,號稱“姑蘇原本”。那自然是因為蘇州本聲名在外,打蘇州版的旗號,就表示這書特別有價值。另外,世界范圍內收藏的蘇州刻本,還是非常多的。我在海外調查編目,去日本和歐洲比較多,像汲古閣刻的《十三經》《十七史》,就常常見到。但是不是汲古閣明末清初原刻原印本呢,并不一定,很多其實是掃葉山房買了汲古閣的書版后印的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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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報融媒:重視古籍,承傳的是千年書香,傳遞的是中華文化。現在《蘇州刻書史》的出版時間將怎么安排?
陳正宏:我接受主編《蘇州刻書史》這個任務是一年前,也是八月份左右?,F在基本上三分之二的稿件有了,按照這個時間來算,圖書的進度還算是比較快的。但是還有一些材料性的東西需要做進一步的整合,我也希望能夠打磨得好一點,后面我們還要開幾次內部的統稿會,再請各方面的專家提提意見。我想今年年底之前由江蘇鳳凰出版社出版,應該是沒問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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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報融媒:這本書的出版對蘇州這座城市的最大的意義在什么地方?
陳正宏:蘇州刻書史不是一個全新的題目,以前江蘇、蘇州的出版史,還有《蘇州通史》里,都涉及了一部分,但是專門把它作為一個單獨的內容,加以系統深入的梳理,寫成一部學術專著,好像還沒有過。我想活色生香的刻書歷史呈現在你面前,而且是一些比較深入,也比較具象的材料和分析,對于蘇州人來說,可以為認識自己的文化、認識自己所處的城市提供一個新的切入點,也為全國人民重新認識蘇州提供了一條新路徑。迄今為止蘇州最大的名聲,來自它的園林。蘇州園林何以有一種穿越時代的靜雅之美?因為設計這些園林的,是一批獨特的江南士人。蘇州為什么能夠成就這樣的人?因為這些人都是飽讀詩書的。園林里面有書香,園林背后的文化,不是求多求快求炫耀,而是求內涵。內涵從何而來?從書里來。所以整個書香文化,是跟這座城市的文化緊密相連的。我覺得《蘇州刻書史》將提供一個比較特殊的角度,使大家能更準確、深入地認識蘇州。這個視角是人文古典的,也能解釋到現在為止蘇州還這么美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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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報融媒:不單單是蘇州,近年來國內各大城市也對于古籍的重新打理非常重視,杭州國家版本館(中國國家版本館杭州分館)近日也正式落成,那么重視古籍版本對于我們當代的價值和意義何在呢?
陳正宏:中華文化的自信,不是用一種外在的東西硬性地給它加上去才有的,而是我們可以通過傳統文化的發掘整理讓人去親身體驗的。我給本科生、研究生上課,就經常帶自己收藏的線裝古書原件讓他們翻閱,我告訴學生們書的形式內容跟你有關系,不只是現在才有,而是自古以來就有。比如我們現在的中文書,雖然是橫排簡體字版的,但它的天頭總是要比地腳寬。為什么會這樣?因為古人讀書,眉批要寫在天頭上,到后來變成一個習慣,書的天頭要留得寬一點,留給人寫批語。這種穿越了淺層形式的線裝、洋裝二元對立的書史現象,生動地說明歷史是不能割斷,也割不斷的。
中國傳統上是一個重視書,也重視讀書人的社會,中間雖然有點曲折,但現在比較富足以后,書香社會的回歸是必然的。重建書香社會,泛泛而談是沒有意義的,最好的路徑還是回到本鄉本土——我的家鄉,我生活的這片土地上,書香到底是怎么來的?這種回溯,我想對于像蘇州、杭州這種有深厚文化傳統的城市來說,是最簡便、最自然的。因為這種回溯給予人信心和自豪感,要遠遠強過于外在的賦予。你今天跟蘇州年輕一代說,根據《蘇州刻書史》的梳理,李白、杜甫的詩集,最初的刻本都出自蘇州,而且是當地的太守也就是地方當局的第一責任人親自力推的結果,我想他們對本鄉本土的書史和文化,一定會倍感親切,且心生敬意。所以我覺得重視古籍版本,不一定要建多少豪華的高樓大廈,重要的還是讓大眾尤其是年輕一代能在本鄉本土非常方便地看到真正的古籍,并以專業的方式,告訴他們書背后的真實故事,那是一種比任何宣傳口號都有用的直抵人心的人文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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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報融媒:您多年來在古籍整理、編目、鑒定中成果卓著,從中您得到了什么樣的樂趣與幸福?
陳正宏:我讀大學正好是上個世紀的80年代。我的兩位導師,一位是蔣天樞先生,他是陳寅恪先生最信任的弟子,先秦文史研究名家,他非常喜歡蘇州,自己選定的長眠之地就在蘇州鳳凰山;另一位是章培恒先生,他是研究明清小說和明代文學的專家,那些有名的蘇州刻本的名號,我最早就是在他的課上聽到的。我在老先生們身上學到溫文爾雅的態度以及對學術執著認真的精神,對我來說終身受益。在把學問從一個技術的層面,上升到如何認識民族自己的文化方面,給了我很多的信心。如果一個人能讀古書,而且能真正讀進去,他的定力會比較大,因為知道了歷史,知道了中國文化的特性,心靈本身的抗壓力是會增強的,以后人生處事也會比較淡定。
另外我也想借貴報這個采訪的機會,好好感謝一下蘇州。我跟蘇州的緣分,是從寫碩士畢業論文《沈周年譜》的時候開始的,1986年定的題目,到1988年做完,1993年正式出版。在這過程當中我來過好多次蘇州。姑蘇的山,相城的水,讓我流連忘返。而蘇州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第一次探訪沈周、文徵明墓時,路兩邊的樹木和水景,活脫脫是一幅明代吳門畫派水墨畫,我因此頓悟了自然環境跟人的文化修養之間的深刻關聯。所以我盡管不是蘇州人,但是今天承擔主持《蘇州刻書史》這一項目,就像復述我自己故鄉的東西一樣,有一種非常親切的感覺,它也讓我感受到一個以書為業的研究者的無比幸福。
2022年8月6日《蘇州日報》B01標簽: 雕版印刷